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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方多病×李莲花】菩提月

剧版结局续写【一】

不是cp向,所以未打【方花】tag,方花友情师徒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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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:


皎月无暇,深夜,茅屋。

床上之人睁开眼睛,下意识握紧手,剑柄不平处受力硌在肉里,却让主人松了口气。

还好,剑还在。

走出屋去,方多病低头看了看被顺空了的腰间,不由有些想笑。

天机山庄,多愁公子,当今天子御赐指婚的准驸马,那个曾经轰动江湖,天下第一人的徒弟。

这几年他并未回到京城当他的驸马,而是仗剑四方,破了些案子救了些人,交了些朋友——当然,也树了些敌。

这回便是一时不查中了迷香,若非内功独到,恐怕来不及逃出来。

方少爷掸去衣摆上的尘土,颇为无语,当时摇摇晃晃差点倒在路边,扒住一个过路人,拿出一枚玉佩,请他帮忙——那人玉佩倒是收得快,答应的事却办不到,把他扔到个不知哪里的茅屋,周身值钱点的东西也全掏走了。

若不是他这尔雅剑几乎不离,昏迷前攥紧在手里,怕也要丢了。


说好的民风淳朴——算了,给他留了条命,勉强也的确不错了。


找到河边弯腰抹了把脸,方多病一哂,这时才发现,竟然连头冠都被薅掉了。明明是锄强扶弱,怎么最后是这些他要保的人不给他留点面子?

罢了罢了,也怪他不够心细,两年过去,本算不得是初入江湖的生瓜蛋子,有时候却就是长不了记性。

若是李莲花……

若是那老狐狸,一眼就能瞧出破绽,而后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嫌弃样子……一向只有他骗人的份。


李莲花。


停了一会儿,有水珠从下巴滴到了手上,才回了神。方多病摸干净了脸起身,抬头看到天上悬月,身边除了流水潺潺,别无声响。


已经两年了。

仍未找到答案。


——


方少爷生下来便不缺钱花,自然不吝啬这些身外俗物,一掷千金的事也不是没有做过。美酒美食,好友知交,哪个不比千金难求?

只是花钱,方多病有三件事不喜,一是要他宴请豪门官绅二世祖,假模假样推杯换盏;二是有人带着目的假意结交,图着他的钱还要拿他当傻子;三是挟恩图报,算盘珠子都要崩到他的脸上。

任何结交,若是弯弯绕绕许多,粘着铜臭气,便无甚意思。

我总是更适合江湖的。

那里想必没有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。习武练剑,便是要一斩宵小,与同道中人意气相投,作个大侠去——就像李相夷那样。

尔雅君子,有一腔正气,心中志向便是荡平奸恶杂佞,予世间安宁太平。立誓入百川院,只因百川院前身四顾门,乃是武林第一正派,是剑神李相夷一手创建,英雄云集,为正道标杆。

若早生十年,得见四顾门盛况,该有多好。若能与李相夷那般人物对坐共饮,执剑江湖,该有多好。

方多病不止一次这样想过。

……


李相夷坠海,十年无音讯。

李莲花,这人穷得吓人,也聪明得吓人。一通搜罗摸不出几两银子,一席话却能把所有人骗得根本无力招架。

骗子李莲花,就是李相夷。


四顾门门人也原来并不全是英雄。云彼丘,肖紫衿,还有方多病的生身父亲,单孤刀。下毒,密谋,勾结,谋反。

方多病少有如此愤怒的时候,他打小便脾气好,偶尔摆出来少爷架子也不惹人厌烦,生起气来来去都快,丫鬟仆从都不怕他。然而骤然间他竟对许多人生了愤恨——因为这些骤然拉开的真相,让他十几年的理想坚持蒙上了一层阴影。因为他入江湖,并不仅仅只是为了那天那人的一句话。

李相夷一句话点燃了他的火种,而那些江湖豪情,义薄云天的故事,更是一步步坚定了他的选择。

轮椅不能困住我,总有一天,我也要纵意江湖,匡正除恶,名扬天下。

侠者,江湖,滚烫的期盼本为热血,却也能化作烈火燎过他这许多年的坚持,留下几道疤。

何为正,何为邪?

正非正,邪非邪。

他提着尔雅剑,看着百川院的大门,看着这些他敬仰过的英雄。有些面孔粗看一成不变,细看下却全是陌生,甚至令人恶心

——可也有人没有变。

李相夷,李莲花。

粗看已无原有痕迹,细看之下,从始至终都是他。


他没有变,可却虚弱得像是成了一道影子。


四顾门成立时,方多病未得见其风姿,可看到李莲花一身红衣站在那儿,周围是拜下的一圈又一圈的人,他便觉得当年的李门主应当是如此,又不当如此——李相夷不该脸色如此苍白,李相夷不该几步路都支持不了便咳血跪地,不该撑着床板身子都直不起来。

善即是善,恶即是恶。

李相夷,不该原谅任何人。


——

方多病不知自己原来是个如此计较的人,为何李莲花口中说的,他既难以反驳,又无法认同——为何不怨?

以德报怨则无以报德。大是大非之下功过不可相抵,如何便就这么算了?

扬州慢救得了所有人,却唯独要他的命。

他自己在要他的命。


——

李莲花总是不告而别。

东海之约再临,等来一封绝笔。方多病突然便想到,那次石头下压着三封信——当时他觉得,李莲花大约是把他扔下得多了,过意不去,留下点语焉不详的玩意就觍着脸说什么不算不告而别,狡猾得很。

去何地,何时归,一字不提。

绝笔亦是如此。

去山高水远处,余生无归期。


李门主不愧为李门主,这许多人拼尽全力想让他活,他不许。他方多病想留在他身边照应一二,他也不许。

而他的不许,说一不二,从来不留转圜的余地。

老狐狸状似不若当年的天下第一骄恣强势。好声好气,和风细雨——可那又如何,旁人依旧只能遵令。

方多病不愿遵令,他已经丢了百川院的刑牌,拜师礼都未行,才不去听李相夷的话。他认识的李莲花,一次一次丢下他,还不是一次一次又让他找到了?

他气李莲花不惜命,也气李莲花心怎么那么硬——是,李莲花愿意救所有人,他的心像是软得如同能够宽恕一切不好,可也硬得什么好的也都一笑置之。

背叛欺辱惹不怒他。

爱戴敬护留不下他。

方多病不明白。

……


李莲花,等本少爷找到你,就把你绑起来,训上三天三夜,以解心头气!哪怕你说什么尊师重道的歪理,我也不会听——几天以来毫无头绪,方多病心中如有蚁噬,便这样想着。

又是半月,方多病发现,人是会变的。他不气了,也不再想什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的东西,他只想找到李莲花。

那人愿意做什么便做什么吧,他只想找到他。

哪怕李莲花骂他一顿呢,就像以前一样,挑着眉毛叉着腰——方小宝,不听话。


骂便骂吧,他方大少爷不计较,行不行?


——

一路走,一路寻。

方多病最开始希望李莲花遇到的都是好人,在这个病患老狐狸毒发时能带他寻医问药。

后来想想实在不容易。就连满口仁义道德的名门大派,好人都那么少,天下之大,又怎么敢如此奢望呢。

而后方多病想着,不用那么好,只要过得去便可以了,哪怕萍水相逢,能给他喝一口热酒,这要求不过分吧?

最后连这也不敢想了,只希望李莲花不要遇到坏人。

碧茶到了现在,李莲花的耳目可能皆不太好了,若是遇上人间险恶,要怎么办呢……

方多病最开始恨肖紫衿让李莲花没了少师剑,他觉得这把剑不仅是念想,也可以是寻人的线索。然而想到江湖之中或许已然处处是李莲花无力自保的危险,又觉得身无长物才安全。

再是恶人,无甚可图时总也不至于为难一个普通人吧,还是个病人。


等等他,再等等他。


——

距李莲花不告而别已有近三月,一月之期早已过去,方多病只觉得心中一时空落一时又焦虑得叫人寝食难安。李莲花究竟如何,谁也不知道,他只能接着找,不断地找。

十年前李相夷坠海,人们都说他死了,可他不是还活着吗?

他自己养了伤,还摸索着建了座莲花楼——重伤之人一夜之间如何一片片拼凑着木板盖起一座楼来?必然是以月计,以年计,来来回回往返于东海之滨,若是仔细寻,怎会没有人找到他?

既然如此,方多病决不允许李莲花也这么消失。哪怕一月过后,没有多少人相信他还活着。

是生是死,方多病未见到李莲花,什么都做不得数。


——

天下太大,哪怕心志再坚,也需叹人力渺小。方多病与同样全力寻找李莲花的金鸢盟盟主见过几回,二人互通消息,倒也成了默契。与方多病不同,笛飞声那张冷脸上看不出着急,如一把沉默的刀,说不了几句便走。

不过不知怎的,方多病就是相信,这个人也绝对不会放弃。

十年,二十年,哪怕更久些,都不会。


方多病展开信鹰脚上的纸条,立刻提剑起身,跨马而去。信上内容不多,只是几个地名,其余什么都没有,方多病却知道这是什么意思。

这段时间皆是如此,只要有些蛛丝马迹,便会走一趟。笛飞声圈出了几处,当是已然找过或是他在寻找之处,方多病则应去另外的地方寻。

东海……东海海滨之前早已经寻过,未果。失望太多次,但谁也不敢放过一丝可能。


——

看见王癞子在手中颠起来又落下的布兜,方多病几乎不能错眼,顾不得礼数上前抢过,仔细看了看上面的花纹,心跳得极快——是李莲花,里面还有他爱吃的糖块!

王癞子打量着这风尘仆仆却浑身发着富贵气的少爷,转着眼珠舔了舔嘴角的糖渍,觉得这人可以宰上一笔。富家公子,年纪不大,却一人一马并无随护,来这偏远地方来,估摸着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的。

方多病看那人一直在看自己,觉出他此番夺物怕是有些失礼,忙道了一句抱歉问他此物从何而来。王癞子呃了两声想了想——这布袋子主人被他抢了东西的时候没有生气,吭吭咳了半天嘱咐了一句,若是有人看见,便说是从死人身上捡的。

要说那人也是个怪胎,哪有大活人咒自己死的?

不过看他的样子,也差不多了,就说此时此刻,真死了也说不准。

王癞子换了副面孔,谄道:“小公子你是在找人吗?”


——

王癞子住在一座破庙,里面基本都是无处可去的乞丐,有常住的,有偶尔歇歇脚便走的。前阵子晃晃悠悠来了个怪人,病入膏肓的样子,倒在庙前不动了。看穿着,并非富贵人家,但细微之处又瞧得出是个讲究人。

有些乞丐嫌他倒在门口挡路,不知死了没有,若是死了便要把尸体扔远些,免得晦气。乞丐么,命贱,大家认不认识的,之前也都是这么做的,饿死的,病死的,都搬到别处去了,喂了鸟兽鱼虫怎么都好,草席一裹也算是葬了,总不能叫他们占着活人的地方。

当日下了雨,王癞子睡得迟,听见雨声中夹杂着别的动静。出去一看,那人原来竟没死呢,不知道是被雨浇醒了还是如何,此时正有一声没一声地咳。王癞子没想太多,便把人搬进来了。屋里有几个被吵醒的在骂骂咧咧,也有两三个揉着眼睛围了过来。

天太黑,王癞子举着草把点了火,啊呀一声差点把火把扔了——那人身上一条条紫红筋络吓人得很,像是有毒虫在身上爬!围过来的几人呼啦一下又散了,连声说着赶紧扔出去,这怕不是什么怪病。然而几人你推我搡,没人真敢动手碰他,只好离得远远的。

王癞子也不敢动,直后悔自己干嘛把人捡进来,那人咳了一阵便歪头吐了血,而后又没动静了。众乞丐面面相觑,觉得恐怕今晚上这人就该死透了。

然而那人没有死。

待天光亮起,王癞子才发现这人不光得了怪病,好像还是个半聋半瞎的。不过很是有礼,甚至让王癞子不适应,不习惯。那人醒来以后第一句话,竟和他道了谢,还笑得出来——这人不光是个半聋半瞎,是不是脑子也不正常。

不正常,但是是聪明得不正常,一天里大半时间是醒不过来的,不知是睡着晕着还是死了。但只要醒着,便什么都知道似的,甚至能告诉他怎么才能不花钱就吃到城里最好的酒楼的菜,还能不被赶出来!

这人说自己姓连名鹏,老瞎子瞎子的叫他,多不礼貌。

莲蓬?怎么不叫莲花莲子儿呢,王癞子切了一声,能落魄到这破庙里来,还讲礼貌。拖长了音调也模仿道:“我姓王名癞子,别人叫我死癞子,我觉得挺礼貌。”而后便听那人噢了一声,当即有模有样郑重称呼道:“癞子兄,幸会。”

“……”王癞子被噎住。从此以后,也不由自主改了称呼。

渐渐的,王癞子不太想这个莲蓬死了,每日都抠出点口粮和水给他。但这人病得太重,吃不下东西,吐血几乎是常态,没日没夜咳嗽,像要断气前把脏腑都呕出来。庙里几个乞丐嫌他吵,又要扔他出去。王癞子拦着不许:“这人就几天的活头了,咱住在庙里,得看佛祖的面儿。”

莲蓬要死了。这几天他身上那些紫色的经络一点消退的意思都没有,再不看病吃药,他真的就要死了。

药,哪来的药?这种金贵玩意他王癞子这辈子没用过,庙里也病死过不少人。

这个莲蓬运气不好,没事得什么大病——转头一想,他王癞子也就是个乞丐,没钱没饭,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都饿死了,没钱给病鬼求医,能活就活,活不了算了。那句话怎么说来着,生死有命,他们这些人,谁和谁又不同呢。

“喂,莲蓬,我救了你,就算没救活,那也救了。我是你的救命恩人,你就这么死了,我不划算。”王癞子推了推躺在草堆中的人,决定给自己要点好处。他看这个莲蓬见识谈吐都不凡,就算落魄了,万一呢。

被推搡醒来的人已经不太能说话,王癞子又大声对着他的耳朵嚷嚷重复了一遍,然后那人像是听懂了,噢了一声,缓了好半天才从袖子里摸出来一个小布袋。但他看不清,手也抖,半天解不开上面的系绳。

王癞子一把夺过来,喜道:“嘿,好你个莲蓬,还挺会藏,之前居然没给摸走。”心想着什么好东西,打开一看,只是一些糖。

本以为是什么宝贝,能卖点钱的那种。王癞子有点失望,却也很快抛之脑后——糖也是好的,他也很久没吃过糖了。

当即拆了一个扔进嘴里,嚼了嚼。有些化了,但很好吃。王癞子把那小布兜塞进胸前衣服里拍了拍,躺倒准备睡觉。结果闭上眼睛没多久,就感觉有人在拍他的脸,一下两下三下,王癞子一看原来是那半死不活的莲蓬,费劲地抬起剩下还能动的左臂,又要落下来。

王癞子忍无可忍,捏住他的手腕问他干嘛。便见那人颤巍巍比出一个手指

一?

理解了半天不得其义,莲蓬叹了口气,慢悠悠解释给他听。

好不容易明白了这人的意思,王癞子气得大骂:“——一颗?你说你只打算给我一颗?你,你你抠门得佛祖都看不下去!”听到王癞子气急败坏的动静,那罪魁祸首居然扑哧笑了几声,虽然立马又猛咳起来,出不来声了。

王癞子揣好布兜,睡远了一些。开玩笑,到手的东西还能还回去才奇了。又过了一会儿,才听那人一句三断地说,给你便给你罢,若有人问起,你只说是死人身上拿的。


——

找人?方多病听他如此问,心下大喜,再问时却见那乞丐支支吾吾,眼神飘忽,一副意有所指的模样。

方多病解下腰间玉佩,递了出去。王癞子对着光眯着眼睛看了看,心里乐了,面上却努力不显。

搓了搓手又道公子你这朋友啊病得厉害,这几天自己是多么辛苦,又是买药又是喂饭,什么自己舍不得吃,也要给他补身体,尤其是买药,那实在贵得要......方多病眉头皱起,又给了一锭银子。见那人还要啰嗦,尔雅剑当即出鞘:“——带路。”

冰冷的剑意将那王癞子吓得浑身一抖险些瘫在地上,连连告饶后不敢再言,弯腰带人前往寺庙去了。


——

方多病看见寺庙时,心里便像是被什么捏紧了一般。不待王癞子跟上脚步,方多病施展轻功,几息便冲进了门去。

这寺庙破得很有些年月了,牌匾不清,屋檐漏光,能看见破盆破碗杂七杂八搁在地上,应当是漏雨时接水用的。

里面的乞丐们哪里见过这等武功还带着剑直冲入内的人,怕不是寻仇来的,再不然就是想杀几个人消遣。一个个问也不问就从四处门窗各自逃散,那老旧的窗框如何禁得住,勉强吱呀叫唤了两声,就与屋体分离,掉下去了。

方多病只看了一眼,就觉得眼前模糊,看不清楚。使劲抹了两把眼泪,几步过去几乎是扑跪在那人身边——那是李莲花吗?面前这人窝在杂草堆上,一动不动,脸上身上都脏着,又是泥土又是灰尘,嘴唇干裂,头发也乱了,有的地方结成绺,沾着没有擦掉的污血。身边也是,干涸的血迹渗入草堆,看起来有些日子了。

他身边还放着小半个粗面馍,海边潮气大,已经生了霉点,除了明显是掰开时留下的痕迹,其余也不像是动过的样子。

还有碧茶,露在衣物外的皮肤上这些可怖的紫色筋脉,竟然能到如此地步——方多病只觉得遍体生寒。

“这,这不是我没有好好照顾,他这个,他总是在吐血,来不及清理,这病又不知道过不过人,除了我,没人敢靠近,那个公子——公子?”

王癞子紧赶慢赶跑进来,见那小少爷僵在那儿,眼眶通红着去探莲蓬的鼻息,像是魂都失了一半,心里也不由得忐忑起来。暗骂自己贪心,跟过来就是个错!方才就应当见好就收,若不然那少爷一时控制不了情绪,赏他一剑可该如何是好?只得硬着头皮解释,希望这莲蓬能解解围,别在这时候死了!


“李莲花——李莲花?”

方多病不敢轻易动他,只好一边哑着嗓子叫他的名字,一边抵着他的胸口催动扬州慢,试图像以前一样引着李莲花的内力运转周天,却发现根本没有动静。

李莲花的经脉已然尽数枯死,存不住一点内力。方多病狠狠咬牙,却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含混不清,觉得自己喉口堵了一团东西,让他呼吸不得。

见方多病捏碎了一枚大还丹,王癞子很有眼色,拿了个碗来抹了抹,从水缸里舀了些递给他。王癞子小心翼翼道:“他不能喝多少,就一两口,再多了就会吐。”方多病手一抖,没作声,只慢慢给人喂着药。

过了一阵,或许是药物起效,李莲花像是有了点意识,抿了抿嘴,或许是感到被人喂了水,眉头稍微松了些,但还睁不开眼睛。方多病连忙又叫着他的名字,却不见那人有什么反应。

李莲花口型动了动,方多病只认得出仿佛有多谢二字,后面便不知道了。“李莲花,你说什么?你怎么样?”王癞子看了看李莲花,又看了看方多病,心道这二人既然熟识,难道这位公子不知道他这朋友是个半聋?说话轻声细语的,能听到才奇怪。莲蓬,不,李莲花,李莲花刚才说的他大概看明白了。

他说,多谢了,癞子兄。


待李莲花慢慢睁眼,方多病才发现他似乎是看不见了,叫他名字也没有反应,难道听力也......心下一急,去握他的手。李莲花微微皱眉下意识缩了一下手,方多病却握得更紧。

他果然辨不出人了。


——

李莲花已然昏厥两日,不知道这位癞子兄又在犯什么毛病。欲开口,却发现自己出不了声,周围也安静得异常。来不及细想,浑身又痛了起来,五脏如焚,身体却冷得他想要缩成一团。可能呛了些东西出来,不知道,嗅觉味觉也已经没有了,这样也挺好,至少不用满口血腥气,怪恶心的。

可能就是这一回了。

真的挺疼啊。

......

方多病眼看着李莲花一阵阵颤栗,却连瑟缩都难以做到,口中呛咳出的已不止是鲜血,还有一些块絮,看不清是什么——碧茶之毒摧五脏,入脑髓。方多病发现自己除了一直向怀里这人体内注入扬州慢,什么都做不了。

这一回发作很久,到后来,李莲花连发抖都是微乎其微,汗如水洗,瘫软着没有一丝力气。

他冷,方多病红着眼睛把人抱紧,胡乱抓了几块配饰扔给王癞子,手法太粗鲁衣带被扯得脱了线也丝毫不察,只连声催促让他去买狐裘,软毯,能买到什么买什么,速去速回。

......

待王癞子赶回,李莲花已经又昏了过去,方多病给人裹了一层又一层,最后看他面色还是青白,干脆将自己的外衣也全加在了李莲花身上。

王癞子将东西带回来后欲走,他总觉得这位公子并不喜欢自己,还是走了安全些。临走前,方多病叫住王癞子,将自己的钱袋给了他,真心实意向他道了谢。

半个发了霉的馒头,还有一瓢并不算干净的水。抱着昏迷不醒的李莲花,方多病有些茫然。他该厌恶这个王癞子,这人与他多愁公子的信条全然不符——但真的找到了李莲花,他竟然如此感谢他。无论王癞子图的是什么,他都感谢他。


三个月,漫长吗?


他不愿意踏足的地方,不屑于结交的人,三个月,或许就是这一瞬间,方多病觉得不再介怀。他说不清楚,为何一面恨,一面又生出一丝不知该归于何处的感激。

王癞子好人,还是坏人?他所为是善,还是恶?

不论这个王癞子嘴里虚实几何,他救下,不,或许他只是伸出了一点援手,原来自己就可以原谅他的那些另有所图。

图钱,那就给他,方才他竟想着,若是这个王癞子本事再大些,能去偷,去抢,比如这个狐裘,王癞子若有这个本事,李莲花是不是就能少受些罪.....

如此,只要不伤人性命,并非大恶,只要能救得了他真正重要之人,那——忽然他看见了立于庙中的佛像,佛垂着眼睛,像在看他,又不像在看任何人

佛看着所有人。

方多病直觉凉意灌顶,有些悚然。

善为善,恶为恶;
正是正,邪是邪。

善恶,是非,黑白。原以为自己这一生,都能无比明确坚定地划分善恶,立于正道,此时怎么竟模糊了。

有所求,便生妄。

方多病记起来,有回结了个复杂案子,心里郁闷酒意上头,他曾问过李莲花:“江湖之中,怎么善人少,恶人多?”李莲花看着他笑了笑,也饮一杯:“灰心了?”方多病不答话,当时他喝得有些晕乎,身子一歪险些从屋檐上掉下去。

李莲花扶着他,叫他臭小子:“喝多了赶紧回房,这等会儿一头栽下去,你丢不丢得起这个人呐方小宝——”方多病记得他抓着李莲花不让走,硬要一个回答。于是李莲花也答了,他说;

“江湖之中,善人少,常人多。”

说了跟没说一样,方多病当时如此想着,而后他便醉倒了。


——

我也是个常人。


方多病不断给李莲花输送着内力,泥牛入海,毫无回应。

上天怜悯,让他寻到了李莲花的人,可李莲花的生路该去哪里寻?

扬州慢生生不息,中正绵长,可李莲花气海已绝,经脉已毁。原本这般情形,若有人不断为其续命,也可作一个气虚体弱而仍有余寿的病人。可李莲花不能,没有扬州慢,碧茶不许他活。

求你了,活下去。


......

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,入夜,更是安静得连虫鸣都不可闻。

这处小庙早就破得四处漏风,佛像金身也没有光泽,金粉不知道是被人刮去了还是如何,露出斑驳的底子。窗框,木门,还有佛像头珠与一段手臂,都脱落了。但庙还是会成为乞丐的容身之所,人还是会在佛前祷告——然而佛只是看着。

不管来人许下何种心愿,或是来求得内心平静,抑或是仅仅为了歇脚;甚至偷盗者,动金身,亵渎神佛......诚心与否,善恶与否,佛像永远只是这么垂着眼睛,仿佛慈悲,一成不变。

李莲花手腕上曾有一串不离身的佛珠,他也求过佛吗?方多病不知道,他只知道李莲花快死了,才刚刚找到,便又要抓不住他。

神佛不会让祈求之人知道答案,就像他现在如何恳求,也没人能救李莲花。


——

夜深,李莲花终于醒来。方多病扬州慢修习时日不久,哪怕他加紧苦练,仍然不足,持续不断的运功,此时也是支撑得十分艰难。

可他一刻也不敢停,李莲花脏腑俱摧,心脉已毁,全靠着方多病的内力抵抗着那伺机而动的碧茶毒。

“方小宝,你还是找来了......”

方多病也累得眼前有些模糊,他此刻气海也近被抽空,几乎是内力生出一丝,便尽数送进李莲花体内。摇摇头,定睛去看李莲花,见那人虽闭着眼睛,唇角却微带笑意——是他熟悉的神色。方多病一瞬之间表情欲哭欲笑:“别说话,李莲花,我在帮你调理经脉,你——”

“停手吧。”

方多病本也是勉力支撑,听此一言更是怒上心头,但他憋着一口气不敢骂出口,生怕自己也走岔了气劲伤到李莲花。

李莲花叹了口气,睁开眼睛,方多病试图在他眼中找到光彩,可并没有。李莲花的眼中虽映着跳动的烛火,却毫不聚焦。

“方小宝,总是不听话。”

这回苏醒,李莲花似乎状态好了不少,说话虽然还是慢悠悠的,但至少不像之前那般微不可闻。可方多病的心却一沉再沉,他一直运转扬州慢未断,李莲花身体是个什么情况,他是有数的。

方多病深恨自己无用,内力如此浅薄,却也实在想骂上一骂李莲花,咬牙切齿:“你这老狐狸,我再听你的话,才是有鬼。”

“臭小子,又骂我呢。”

方多病狠狠瞪着他,仿佛这样就能把蓄在眼中的泪水逼回去:“李莲花,为什么不吃忘川花!”

“让我猜猜......你是不是在问,我为何不用忘川花?”李莲花微微歪着头,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,“你看啊,一株草,救我划算,还是救陛下划算?”

“救你。”方多病不管李莲花到底听不听得到,脱口而出。

“若你说救我,那便是傻话。”李莲花神色有一丝复杂,仿佛有欣慰,又仿佛有一丝不忍。方多病努力想要解读出他到底在想什么,却被李莲花笑眯眯轻飘飘地转了话题:“数月未见,我们说点别的吧。”

“不!我不要换什么话题,李莲花你告诉我,为什么,那么多人想让你活着,为什么你自己——”

“这一路上挺好的。”李莲花果然听不见,方多病未说完,就被截断了话头。

真不公平,李莲花,现在你想说什么,就说什么。方多病觉得心中憋闷又烦躁,不上不下,又无法怪他。

“游山玩水好不自在,逍遥得很......只苦了你四处寻我。”

方多病眼眶酸热:“你怎么逍遥,身上毒这么重,你就不恨吗?你不恨云彼丘,不恨肖紫衿吗?”

“我还吃到了一个农家大娘做的鸡汤面条,因为我救了他们家一只鸡,然后她就把这鸡杀了,说要给我补补——这鸡恐怕是怨死我了,是不是很好笑?”

“你为什么不在乎......哪怕你告诉我你不原谅谁,要我给你报仇呢?”

“我一路上,吃了三顿喜酒,还给两个小孩诊过脉。其中一个孩子竟然只是为了逃避学堂先生布置的功课,还要我帮他隐瞒。我唔......咳咳,咳我自然没同意,然后他就翻上墙,拿弹弓弹我。”

“李莲花,别说了。”

“还有,你方少侠的名头,我也听见了,人家公主对你是望穿秋水......咳,咳......你若是也喜欢她,可不要只顾着闯荡江湖,让小丫头等你。”

“李莲花......”

方多病眼看着李莲花的精气神迅速往下掉,身体也坐不直了,可方多病无论再怎么努力,也催不出更多内力渡入他的身体。

李莲花开始低下头大口大口喘气,他的右臂抬不起来,便抬起左手捂住口,浑身抖了抖,鲜血从指缝涌出来。他控制不住得弓起身子,像是内里疼得忍受不住,缓了半天似是才好了点,又试着坐直。

“......十年,不亏。到这个,时候......还有癞子兄......给我送饭吃。”

“方小宝,咳咳......捡回来一条命,用来怨恨......不值得,你明白吗?”

方多病狠狠摇头:“我不明白——李莲花,我不明白,为什么只有你要死了?如果你明白,如果他们没有错,为什么只有你不能活!”

“已经很好了。”

“李莲花,我不明白。”

有什么好?一点都不好。方多病可以原谅那个王癞子,是因为李莲花更重要,王癞子怎么想的,便不重要。那李莲花呢?他原谅这些人,他在意的是什么——总不该是喂狗,浇花,他不明白。

“要是,一不小心......一个人死了,也不错,现在你来了,算是给我送终,于我而言,也不错......对吧?”

李莲花自己已经是一点支撑的力气都没有,软软倒在方多病的身上。方多病的手也在抖,他真的已经榨不出什么内力,他救不了李莲花。

“你疼不疼啊李莲花,你不会疼吗?”

说了这么多的好,可若是不遭遇这些,不用被摧折成如此模样,明明还会更好的。

“你看......人世间美事甚多。”李莲花的声音小,方多病凑近了,也听得不太清。他心底里问了无数遍,但这人听不见。“好,你觉得好,那便是好。”不管李莲花听不听得见,方多病也无法再质问他,不忍再质问他。

“这里呢,阳光很好......我躺在这儿,每天晒太阳......很暖和。”


方多病抬头,看着那残破的檐瓦,此时乃是黑夜,自不会有阳光,只露出了半个月亮。


“会好的,小宝。”

这是李莲花留给方多病的最后一句话。


——

当夜,方多病并未移动他。等到第二日灿阳升起,透过那个缝隙照进来,方多病陪着李莲花一起晒了一会儿太阳。

然后他为李莲花梳洗,清理,擦掉那些尘土污渍和血迹。李莲花平日看着随意,实则讲究得很,坐下时衣服有了褶子都要理顺了才行。方少爷没做过这些,他一向是被人伺候的。不过李莲花,是他的师傅,虽未行过拜师礼,却已经嘴里心里,叫了这十几年了。

......

笛飞声到时,李莲花已经死了。他站在一旁看了一阵,仍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神情,就仿佛这三个月,动用全盟四处找寻的人不是他,逼问肖紫衿李相夷跳崖之事的人不是他。

笛飞声只是将少师断剑放在李莲花身边,取下一小片,交给了方多病。

然后他便负刀而去。

于他,刀只是刀,剑只是剑,就像他不会为自己这把用惯了的刀起名。但那师徒二人倒是像,方多病为其剑取名尔雅,君子剑,成日挂在嘴上。李相夷......李相夷一把吻颈,一柄少师,年轻时也是招摇得很,就喜欢让他的剑名满天下。

李莲花呢,不知道他喜欢什么。

他或许什么都喜欢,也或许什么都不那样喜欢吧。


——

后来笛飞声之名渐隐,他那把无人知其名的利器就此封刀。方多病游行四方,尔雅剑名愈起,没人知道他那把尔雅剑剑柄上多了一块,偶有人看到了,也只称奇片刻——为何有人在剑柄上镶嵌碎铁呢,虽然光泽亮眼,一看便知道是极好的材质,可一不小心便会割伤手,好不划算。

离儿看得真切,也曾问过自家少爷缘由。

“以往总是摸不到。”

“那少爷,不疼吗?”

“时间久了,虎口处长了茧子,不怎么疼了。”

离儿似懂非懂,但也浑不在意。方少爷从小到大,做出格奇怪的事情多了去了,不差这一件。不过说到出格......少爷整日只顾四处闯荡,自宫闱大变,这昭翎公主已经等了少爷近整整三年,再不成婚,实在于理不合,可怎么老爷夫人竟也不急这桩好姻缘?离儿不明白,不过很快便也不去想了,这哪里是她操心的事呀。


——

新婚夜,红烛燃彻,乃是京城数十年不见之喜事,一时盛况,喜乐升腾。皇帝独女昭翎公主与尚书公子方多病喜结连理,佳偶天成,良缘永结。

人间的确有美事。

二人成亲,新婚夫妇自不必说,方家二老亦是神色欣慰。

喜宴过后,昭翎颜色娇艳,少女的脸颊虽上了妆,仍透着一股清新动人的意味。小公主扬着脸笑意盛在眼中,明媚可爱。“今日后,你就是本公主的驸马了。”

待服侍者退去,二人对坐,都饮了些酒。昭翎知道他二人婚宴,却没有请来方多病最喜欢的朋友,那人也绝对称得上是她的恩人,有些遗憾,且这成婚毕竟是头一遭,她也有些不知所措,便问道:“怎么不见李莲花呀?”

方多病一怔:“他,他......江湖路远,他一时赶不回来。”

“那实在是可惜了。诶——方多病,我听说你如今是万人册上有名的大侠了!那李莲花呢?他那么厉害,榜上都不见名,这万人册编撰者是不是对他有意见啊?”

“他已去过巅峰,不再在乎这些了。”

昭翎脸现崇拜:“真不愧是你的师傅,天下第一。不为浮名遮眼,可真有高人风范!这才是我向往的江湖啊。”

方多病轻轻嗯了一声,昭翎有些不解。方多病一别便是三年,宫里实在无聊,可江湖之事,她久不出宫也不能身临其境讲述多少,只是那李莲花,是她与方多病间少有的共同的朋友。

“方多病,李莲花,李相夷,是一个怎样的人呢?”

方多病语塞,半响,喃喃道:“他是......”

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,方多病想着。他是一个,让人看不清,也忘不掉的人。


——

红烛垂泪,絮语渐停。

明窗高悬月,唯得空载归。

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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